乙丙纪事
夏峰先生集卷之三容城孙奇逢启泰著记乙丙记事乙丙，逆珰魏忠贤窃柄，诛杀异己，左佥院光斗、吏科都魏大中，与副院杨涟同时被逮。余不佞，素辱左、魏之知，副院向二君亦有知己言。逮未到，魏科都长子学洢先至，有缇萦上书之志。携其父手札二，一寄鹿化麟，一寄余，大要谓覆巢之下无完卵。周文选顺昌遣使护学洢，亦有字遗职方鹿善继，曰：“世事如此，使人百端交集。乃以魏科都之苦节，亦竟不免。被逮之日，士民号泣，遮道者数万计。家无百金之产，士大夫醵金数百，始能启行。冤愤之气，缇骑感动。今其长公随乃翁以行，而道孤援绝，欲仗公为之覆庇，更厚望于孝廉孙公。愚谓两公皆以千古自期，必能左右魏公子，不至失所，令魏科都得生入里门，不至终成汉、宋诸贤之祸。惟两公心照，临楮惨然肠断！偶忆昔人，一身作客如张俭，四海何人是孔融？不能不重感足下高谊也。”时善继以职方赞孙阁部承宗于山海，左、魏诸君，皆平时契交，故鹿太公正毅然为之设榻，凡脱祸解厄，不独破家不恤，亦且身命不顾。左金院亦先有使以二札遗余及鹿化麟，略云：“二君道义之雅，须得一人亲诣关门，知秦廷之哭，不同泛泛。”翼日，化麟及余季弟奇彦，遂人关门。余上书阁部，略云：“左、魏诸君子，清风大节，必不染指以庇罪人，此何待言？独以善类之宗，功臣之首，横被奇冤，自非有胸无心，谁不扼腕！维桑与梓，固浮丘旧履地也，遗爱在人，不止门墙之士，兴歌黄鸟，能不慨然！昔卢次鞭一莽男子耳，谢茂秦以眇布衣，行哭于燕市,谓元美等曰：‘诸君子不生为卢生地，乃从千载下哀湘而吊贾乎！李献吉在狱，何仲默致书杨邃庵，求为引手。康德涵义急同调，至不自爱其名。浮丘、廓园之品，固当直踞献吉，何次梗敢望？某无能哭诉，尚负惭于茂秦。阁下功德，前无邃庵怜才扶世之感，稍一斡旋，且有出德涵上者。况诸君子以道义臭味之雅，受知于阁下最深且久，岂无意乎？又闻任丘公力可以为德涵，倘阁下以此事属之，当必有济。”化麟、奇彦抵关，善继与阁部日夕谋所以脱诸君之难。后以巡视蓟门一带,请觐君面议方略，此亦其意中一事也。异己者谓阁部提关门兵来清君侧，善继为谋主。逆贤绕御榻而哭，夜半差官奉严旨止之，至通州而返。左佥院过白沟，先有字遗张果中，期余相会。余至，而胡向化亦至。坐间环伺而窥听者皆缇骑也。佥院举止自若，徐曰：“弟被逮出门，八十岁老父母，一痛绝地，此情何堪？”言之泣下。余曰：“老公祖朝家大老，雨露雷霆，总属圣恩，主张须要早定。”佥院为收泪以谢，谓向化曰：“仆被逮，人多避之。公肯来过视，便见友谊，转刻不敢劳再顾也。”邀予再会于公署大门内，月下相向，谓余曰：“适大金吾公子云:‘当事定欲左佥院过白沟，先有字遗张果中，期余相会。余至，而胡向化亦至。坐间环伺而窥听者皆缇骑也。佥院举止自若，徐曰：“弟被逮出门，八十岁老父母，一痛绝地，此情何堪？”言之泣下。余曰：“老公祖朝家大老，雨露雷霆，总属圣恩，主张须要早定。”佥院为收泪以谢，谓向化曰：“仆被逮，人多避之。公肯来过视，便见友谊，转刻不敢劳再顾也。”邀予再会于公署大门内，月下相向，谓余曰：“适大金吾公子云:‘当事定欲死杨大洪。’大洪死，我辈岂能独生?”余曰：“事属一体，义自相关。”时奉圣客氏弟光先，因素不礼于士君子，每谓其善者曰：“被逮诸老，一时名贤。我若婉转其中，庶几有济。”余时举此言以告左，左曰：“可向妇人女子求活耶？殊非丈夫！"余曰：“公不必问，第听之而已。”左又云：“有一王姓者，相从于患难之中，烦觅一枝，聊为栖止。”余究其人，乃云即其八弟光明也，因引与魏学洢同住鹿太公庄。余草堂，地僻筑浅，两家子弟，虽不弃而见过，然不肯久留也。左过白沟之二日，科都魏亦逮至。为询果中，果中正走关门探消息。欲假半日迟余，而缇骑苦不肯容。魏厉声斥之，怏怏而去。时予正有事就学洢，错此，遂无及再晤矣。左、魏既下狱，掠追甚严，三日一比，五日一奏，意固不肯于完赃也。学洢每絮泣，食不下咽，必欲入京伺动静，又苦此身无安顿处，乃易姓名为金子陶，携二仆，余仲兄奇遇伴之往。洢暂留良乡道中，仲兄及一仆入都，住牛俊臣家。其仆自狱中往返，朝出暮归，迄今主人尚未知为魏使也。一日，魏使过锦衣王莅民，王日：“令汝小主人自来。他住良乡某处，我尽知之。但戒严缉事诸役，不明言耳。”洢因潜过王。王素交左、魏，乃披赤相示。洢归与余曰：“王君可称宇内胆气男子！就中盖多有周旋之力焉。”左拟赃二万，魏五千，立限严比。南来者未必即至，且魏介节之土，家园萧索。鹿太公率同志者，力为区处，炎蒸策蹇，醵金于二百里外,共得三百余两。其高义者，则有王永吉之百金，杨光夔之五十金。杜濂、崔庚、范士楫等数人亦各数金。其余三金二金者，亦不下数十人。嗟乎！义者寡财，财者寡义，从古已然，又何憾于今之世哉？永吉时为定兴令，洢曾遗一札，余托杨孝廉茂，代致水吉。因期余过茂处，出百金于袖中，付余曰：“左拟赃二万，魏五千，立限严比。南来者未必即至，且魏介节之土，家园萧索。鹿太公率同志者，力为区处，炎蒸策蹇，醵金于二百里外,共得三百余两。其高义者，则有王永吉之百金，杨光夔之五十金。杜濂、崔庚、范士楫等数人亦各数金。其余三金二金者，亦不下数十人。嗟乎！义者寡财，财者寡义，从古已然，又何憾于今之世哉？永吉时为定兴令，洢曾遗一札，余托杨孝廉茂，代致水吉。因期余过茂处，出百金于袖中，付余曰：“金不于此处用，便为天地间无益之物！”余急付魏使北上，随闻科都毙杖下二日矣，洢已踉跄扶柩去。时为洢下榻者，固安有贾三槐、定兴有许显达，皆取以为入都便路。佥院旧为屯田使，曾以十三场子粒，为定兴开水赖之利。又曾为学使者，简拔高等，悉知名士。太公一集乡民，约凡十三场子粒，每亩捐钱一文、便可得数十万缗。一集青衿，约各随心力，不拘三钱、二钱、一两、半两，便可得数百金。声息所通，各处俱有任事者。任丘若张若边父子兄弟，多者数十金，少者数金。清苑贾尔霖，雄县苏汤宇、新安李衷实、陈谔言、李童、梁大用，容城崔庚、胡向化、王拱极，新城张果中、孔心学，各集同志，各携数十金，数日之内，义凑数百。果中、拱极，接替为送。甫至，而佥院同科都俱毙杖下矣。风声一播，道路哄传。长安中贵，有指而目之者，曰：“鹿封君为左家敛银若干，恐不利。”亲友中每作危语劝阻之，太公曰：“不知命无以为君子，我固筹之熟矣。”太公时谓余曰：“左、魏二公，与小儿素称道义交。今急来相投，而中道畏避，不独衰朽不齿于人，小儿亦何以立于天地间乎？吾尝见古人以死殉义者,未尝不艳称之。今先事而自作回避，实愧此须眉！”余曰：“拚此一路，便无不可为之事。今日无不尽心，免得异日自风声一播，道路哄传。长安中贵，有指而目之者，曰：“鹿封君为左家敛银若干，恐不利。”亲友中每作危语劝阻之，太公曰：“不知命无以为君子，我固筹之熟矣。”太公时谓余曰：“左、魏二公，与小儿素称道义交。今急来相投，而中道畏避，不独衰朽不齿于人，小儿亦何以立于天地间乎？吾尝见古人以死殉义者,未尝不艳称之。今先事而自作回避，实愧此须眉！”余曰：“拚此一路，便无不可为之事。今日无不尽心，免得异日自生后悔。”左既毙，除杨光夔之百二十金，仲兄及王拱极亲付盛千龄余银，各照原单给散各家。有情不容已，思欲伸一奠于途次者，尚存有五十金。逾年而周文选又逮至矣。时鹿职方已从关门入里，周之友朱祖文，字完天，携其手书二，一付职方，一示余。其言曰：“数年阔别，时劳魂梦！弟忽罹此，所谓雷霆雨露，均属圣恩也，在臣子只应欢喜顺受。臣罪当诛兮，天王圣明。古人之言，殆非欺我也。弱子同来，因其中途患病，反增一累，遂力遣之归家。所仗止一密友朱完天，乞兄进而教之，知不须弟嘱也。”此事下狱情形，俱前番之所已经，不必然之头绪，一切可省，只有去访王莅民一著。不意王出都，而周亦拟赃五千。周之贫固不减于魏也。祖文回，曩与太公所计划无遗者，职方又熟筹而详计之，挪移借贷，共凑百余金。又张希皋之八十、罗万象之五十、茅元仪三十、王永吉二十，皆义助也。职方又遗字范质公景文，亦得二百。时朱不耐劳，余季弟奇彦及鹿仆赵顺，送之京师，而周又毙杖下矣。嗟乎！周之死，去左、魏仅一年。闻其死也，齿牙尽落，身无完肤。诸君子皆当世第一流人，致命遂志，自足照耀今古！吾独于鹿太公 ，不能不心醉而神服也。大凡一时偶激之意气，有利无害之肝肠，中士皆可勉能。至于实费己之财物，而意气半灰矣；实临己之利害，而肝肠全阻矣；再至于心力俱困，岁月浸淫，而意气肝肠，卒不觉其潜移而默换矣。太公之周旋三君子也，冒暑经寒，以至典衣鬻产，而毫无转念。至对学洢诸人之哽咽，而为之废食废寝，枯形伤神，真古仁人之用情哉！此皆其小者也。周之死，实以与魏结亲之故。职方于三君子皆莫逆吾独于鹿太公 ，不能不心醉而神服也。大凡一时偶激之意气，有利无害之肝肠，中士皆可勉能。至于实费己之财物，而意气半灰矣；实临己之利害，而肝肠全阻矣；再至于心力俱困，岁月浸淫，而意气肝肠，卒不觉其潜移而默换矣。太公之周旋三君子也，冒暑经寒，以至典衣鬻产，而毫无转念。至对学洢诸人之哽咽，而为之废食废寝，枯形伤神，真古仁人之用情哉！此皆其小者也。周之死，实以与魏结亲之故。职方于三君子皆莫逆，而权珰亲信之人李朝钦者，其家与太公比邻。三君子之子弟故人，居者行者，络绎于途，且有一二宵人，播传讹言，旦暮之祸，俱不可测。而余微窥太公之神情，气弥锐，骨弥劲，诚有视死而如饴者。学洢有诗百韵以赠，亦略见其概矣。太公于余相信而过爱，三君之难，未尝一事不与谋，一言不相商，故能深窥其底里。至若职方立身立朝，祥麟瑞凤，有目共睹，不沾洁以节侠见。化麟意气肝肠，不愧祖父。初为左佥院之难走关门，后为周文选醵金奔驰筹划，直无不竭之心力。一堂三世，雅有同心。余谓江村片地，既不受恶珰之污秽，又不受恶珰之摧残，可谓以奇人获清福矣!余不佞，以一身交鹿氏祖孙父子之间，且亲承左、魏、周三君子之盻睐，智短才疏，酒血无地。幸余兄若弟，颇具胸臆。初仲兄伴学洢入都，而苦心极虑，不寐者数昼夜。再为佥院公携金，往返于酷炎烈日之中，渴热欲死。左公出片纸于狱，令其仆嘱仲兄面致光夔，意欲再为措处，暂免追比。伸兄急过商之，而光夔以其堂叔生员震宇，扮作家人，送百七十金于二百里外。堂兄光契肠亦热，且怂恿光夔，多方凑聚，而金无用处矣！后季弟余不佞，以一身交鹿氏祖孙父子之间，且亲承左、魏、周三君子之盻睐，智短才疏，酒血无地。幸余兄若弟，颇具胸臆。初仲兄伴学洢入都，而苦心极虑，不寐者数昼夜。再为佥院公携金，往返于酷炎烈日之中，渴热欲死。左公出片纸于狱，令其仆嘱仲兄面致光夔，意欲再为措处，暂免追比。伸兄急过商之，而光夔以其堂叔生员震宇，扮作家人，送百七十金于二百里外。堂兄光契肠亦热，且怂恿光夔，多方凑聚，而金无用处矣！后季弟奇彦与鹿使，送范质公之义助、归至卢沟桥，遭河水泛涨，居人一夜皆葬鱼腹中，季弟几不免，绝粒步行，道途阻溺。余为侦兄若弟之微意，亦无几微退转。后完天有字寄季弟云：“如此酷暑，重劳奔驰，复损清土之橐，此衷已不安之极。乃闻复为河伯所困者累日，几为不免。总某之畏缩惮劳，致累知己，弟则何以自立矣？”此事而始终共之者张果中。果中住白沟，为通衢，诸家子弟，必先往来于此；诸家行李，必先安顿于此。果中及其弟果正，为之供应安置，俱有作用，而心肠皎然，此吾燕赵中之剧孟家也。又得之王生拱极。极于乡曲中，未甚著名，然气之所激，力能孤往。一日，为佥院公追比期迫，携金往送，二百四十里，一日即至。且出门之时，有客满堂，余为之代陪，极即就道，妻子亦不知所往。诸青衿为左公义凑完赃，极一贫士也，为之质衣，并其妻子簪珥，共得十金以助。职方曾有联赠，云：“居君子乡，从容如入芝兰室；读侠客传，慷慨犹存燕赵风。”太公之周旋三君子也，左右夹助之力，又多得之杜濂。其人固笃厚君子，家又素丰，一切缓急之需，时取给焉。或值其乏，则毅然为之代处。太公犹子善言，为学洢捐金五两，其银以卖豕得之，而色微不足，乃分外加耗二钱。嗟乎！魏生瀛海，崔产蓟门，古燕赵之地，几无灵矣！然有鹿太公一流人，为之扶阳抑阴，置身家性命于度外，则慷慨悲歌，固不尽泯于朝，而实留于野者多矣。就中有一念一事，由衷而好义者 ,情节尚多遗漏。此其大端云尔，率为之记。余于朱完天，更不能不再致意焉。夫学洢之随父，光明之随兄，孝子悌弟之情，犹曰天性不可已。完天于周，非有不可解之谊也，以一显一晦之交，共生生死死之事，间关数千里，阅尽风波，备经冷暖，幸无纤毫灰心。后因凑金于鹿定兴、范吴桥，两地奔驰，逐于周蓼州之死也，未及收尸，又未得护丧，惭负之极，若不自比于人。如完天者，古色照人，真不自负以负友者也！吾乡不乏有心人，当自有为之立传者。附录于此，时戊辰七月。余于朱完天，更不能不再致意焉。夫学洢之随父，光明之随兄，孝子悌弟之情，犹曰天性不可已。完天于周，非有不可解之谊也，以一显一晦之交，共生生死死之事，间关数千里，阅尽风波，备经冷暖，幸无纤毫灰心。后因凑金于鹿定兴、范吴桥，两地奔驰，逐于周蓼州之死也，未及收尸，又未得护丧，惭负之极，若不自比于人。如完天者，古色照人，真不自负以负友者也！吾乡不乏有心人，当自有为之立传者。附录于此，时戊辰七月。